秀姑是个很简单的人,不管是生活还是往来的圈子都一眼能看到底,所以相关情况也很好摸清。

    秀姑平日里很少出去活动。

    多数时候,她都会待在老太太跟前,除非是有要事让她出门办,但那样的情况,这些年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秀姑自己也没有什么想出门的念头,总喜欢待在屋里。

    这样的话,平日里她能接触到的人,除了府中的家仆、杂役,就是韦十八和明北这样与景家来往较为亲密的人。

    顺着这个思路,景老很快将家仆杂役排查了一遍,并未发现谁会不识趣地在秀姑面前说嘴。

    眼看着范围越缩越小。

    景老忽然想到什么,悄声询问自家夫人道:“北郎平日里登门拜访,探望老太太时,是你在跟前陪着居多,还是秀姑在跟前的时候多?”

    北郎,就是明北的小名,只他们自家人才叫,以表亲昵。

    师娘闻言有些吃惊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她仔细回忆了一番,皱起眉头道:“他和十八过来探望老太太时,我一般都会亲自去厨房张罗吃食。这样说来,的确是秀姑陪在跟前居多。”

    景老听了,若有所思,然后又低声道:“北郎和秀姑,年龄相仿,应当是前后脚进门的。我还记得,最初有段时日,老太太很喜欢将他俩一块儿叫到跟前去说话。”

    师娘点了点头:“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秀姑当年先进府,去了老太太跟前。

    明北比她晚些来,但也没差几个月。

    那时,师娘与景老婚后一直无子,但伉俪情深,也没有叫外人插足感情的意思,所以才起了收徒的心思。

    机缘巧合之下,便收了明北。

    名义上,明北是被他们认作徒儿,实际则是当作干儿子看待的。

    后来,再收十八也是同样的想法。

    他们景家的情况很简单。

    老爷子去得早,老太太膝下本来有三个孩子,早年经历了一番折腾,夭了两个,最后就剩下景老一个。

    所以,老太太只全心全意盼他们好好活着,也没太多要求,很是尊重他们的想法,包括接秀姑进门,以及收徒的事。

    老太太对秀姑如何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之后明北进府,得知他还救过景老,老太太也是爱屋及乌,拿他当孙子看的,一见到人就忍不住嘘寒问暖地关怀,还经常给他做衣物和鞋子穿。

    有阵时日,老太太总是把俩人一起叫到跟前说话、吃饭。

    这样想来,秀姑和明北的确会熟悉一些。

    因为等他们收十八当徒弟的时候,商队就忙碌起来了,两个徒儿都很难有空来看老太太,只偶尔才能过来。十八和秀姑见得并不多,估计只是点头之交而已。

    大概想通了关节,景老便转过头,开口对秀姑说:“这么多年,只能窝在府中陪老太太,也是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秀姑一听,立刻摇头道:“老爷,我并不委屈,我很愿意陪着老夫人的!”

    景老语重心长道:“你这些年尽心尽力,我们自然看在眼里,你也和我们的家人一般。且你是怎样的一个人,我们心里也都有数。我知道,你是最盼着老太太好的人,从未想过要故意使坏的,对不对?”

    秀姑一听,眼圈竟然有些发红。

    她狠狠点了下头,竖起两指朝天道:“是,我对天起誓,我是真真盼着老夫人好的!”

    景老顿了顿,又放缓了语气:

    “秀姑,已经相处这么多年了,我自是信你的。只是,如今你也看到了,眼下咱们一家人都过得疲惫不堪,包括老太太在内,没有谁能松口气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这话,绝没有怪你的意思,因为你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,最是单纯不过。可我就是好奇,你究竟是听谁说了什么,才会冒出说那些话的念头呢?”

    秀姑的表情忽然迟疑起来,咬着唇,用手磋磨着衣角。

    景老见状,又道:“给你说话的人,也不一定就有坏心思。你若如实告诉我,我定不会怪他。毕竟,有时人的初心都是好的,只是最后得到了不好的结果……”

    “或者,你不想说那人的名字,觉得像是说人坏话心里别扭,那就听我说罢。如果我猜对了,你就点点头,如何?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北郎在你跟前说过什么话?”

    秀姑闻言一惊,下意识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见她这样,景老心里彻底有了数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叹了口气,然后语气笃定地问:“好了,那北郎是如何说的?”

   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秀姑也没什么再瞒下去的必要。

    她低下头,声如蚊蚋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:“就是,他说,老太太生出这病,都是与老爷常年不在家有关。要想彻底治好她的病,就得让老爷长久留在家里陪着老太太才行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景老攥紧了拳心: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  秀姑没注意他

    的动作,自顾自继续说道:“还有一次,老太太提过一嘴,说老爷你时常外出跑商,叫她想念得紧。”

    “她说完那句话,就开始发呆,我听了也跟着发愁。当时明北哥也在场,在我送他离开的时候,他就和我说有个好办法,可以让老太太高兴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明北说,他知道许多人家里,会哭的小孩才能得到最多的爱。而老太太这把岁数,也算是个老小孩,哭闹起来也是有用的。

    所以一定要让她闹得大些,足够引起重视了,就能把景老留下。

    虽然,这个过程会难熬些,期间老太太也会病得更严重。

    但凡事都讲究个先苦后甜。

    只要成功把景老留在家里陪老太太,她的病就能很快不药而愈的。

    明北跟秀姑说的,大概就是这些了,听起来十分离谱。

    师娘忍不住问道:“他说这些,你就全都信了?”

    秀姑垂头不语。

    看她这样儿,大伙都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
    景老刚才有句话没说错,秀姑的确是个单纯的人,而且是非常单纯。

    本身她的性格就有些迟钝木讷,还一直待在府里,很少与外面接触,见识不多,多年下来,阅历也没有一点长进。

    她每日能接触的新鲜事,就是听杂役说些趣闻,要么就是明北和韦十八上门时讲讲跑商的经历,再没有别的了。

    她又常常听府里的人说,明北很聪明,自然也对他说的那番话深信不疑。

    琢磨透了这些,师娘刚堵在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散了,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    这事细算起来,明北有错,秀姑也不是无错。可秀姑的错处,怎么也不能全怪在她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毕竟,秀姑抬起头看到的天,都是和院子一个形状的啊。

    师娘叹了口气道:“秀姑,这些年,也是我们对不住你。只觉得你待在府里,陪着老太太就很好,出不出门,也都随你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我常常在想,你儿时随家人流落过来,一路颠沛流离,吃了不少苦头,能平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,并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我们也忘了,鸟儿窝在巢里,也许安全,却也永远学不会飞。到头来,或许你度过了平稳的一生,但也失去了从云中穿行的快乐。”

    “不同的生活,到底哪种更好,我也说不清楚,但至少也该给你一个选择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秀姑露出惶恐的神情,慌忙扑跪在地上:“夫人,

    我是真的错了,请不要赶我走!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充满茫然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都待在景家,如果要离开,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师娘无奈一笑,一把将她拎起来:“说什么话,我们怎会赶你走?只是,以后你就别待在老太太身边了……”

    见秀姑又惊慌起来,她赶紧道:“你先别急,我的意思是,你别总在家里窝着,可以去咱们商队的铺子里帮忙卖个货,或者做些别的事情!”

    秀姑肯定不能再放回老太太身边了,但她们也不会放弃她,就扔出去多长长见识吧。

    反正铺子里都是自己人,有人看着,她也出不了什么岔子。

    听她这么说,秀姑便不再挣扎了,只是又无措起来。

    让她,去铺子里帮忙?

    她自从进府后,围着老太太转了这么多年,从未接触过其它事情,真能给人帮上忙吗?

    不过,不知为什么,想到马上要出去帮忙做事了,她心底又隐隐有些期待。

    秀姑一时想不明白,便站在原地发呆。

    见她这样,师娘也没再多说,只让人把她带下去了,静一静心,然后好好准备一下去铺子里的事。

    来日方长,也不急这一时。

    秀姑这边的事,折腾的差不多了,但明北那边,仍然有的忙。

    刚师娘与秀姑对话时,景老就一直缄默不语站在一旁。

    他想到秀姑嘴里明北说的那些话,心都是发沉的。

    秀姑是什么都不懂。

    明北却是个头脑再清醒不过的人。

    说那些话,会带来什么后果,他肯定全都有数。

    其实,在今日见到韦十八之前,景老就与明北谈过一场话了。

    字字句句中,他都能看出,明北对于商队似乎很有野心。

    只是,当景老问起商人最重要的品质时,明北不假思索便说了十几样,什么细心、把握机遇……

    唯独漏掉了景老最看重的,真诚与守信。

    因为这些讨论,两人最后就闹得有些不快,于是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景老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忽然又想起最初明北进府时,那一片赤诚的模样。

    当初那个拼死也要在山崖边把他拉住的小小少年,他相信是真实存在过的。

    只是在这些年里,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
    仔细想来,明北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。

    而十八

    ,其实很多方面都不算很突出。

    唯有一样。

    就是十八的心很坚定,从未变过,一如既往地干净纯粹……

    景老站在原地想了许久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让人去给明北送信,让他明日过来一趟。

    不管怎样,这事折腾了这么久,也该有个说法了。

    安排完事,天色渐黑,该歇下了。

    景老卧在榻上,几乎一夜未眠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。

    得了口信的明北就拎着东西上门,脸上还是挂着那副和善的笑,仿佛昨天的不快从未发生过。

    他快步来到了景老的书房。

    这些天发生的事,已经让景老的心疲惫不堪。

    此刻他也没再拐弯抹角,只是平静地转述了秀姑的话,然后问:“明北,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    明北听完,笑意丝毫未变。

    他深深朝景老躬身道:“师父,这一切就当作我对不住你和老太太。我想,此刻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,那我便自请离开商队罢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年,手头攒下的银钱,我会留大半给你,当作为你养老尽的心意。剩下的一部分,我自己留下生活用了,就当是我替商队出力多年的辛苦费吧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,如果你还愿意让我这么称呼你的话……此生我永远都会认你作师父。”

    最后的这句漂亮话,在场两人都没再往心里去。

    看着明北这番作派,景老想,他显然是昨日争吵后回到家中,就想清楚要离开商队了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,再没什么好说的。

    景老觉得心口闷疼。

    毕竟,这么多年交付的感情,并不是虚的假的。

    他慢吞吞坐到了椅子上,没再开口,只冲明北摆摆手,示意他可以走了。

    明北把手头的东西放下,十分周到地告了别,转过身,脚步轻快地离开景家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日。

    明北将银子送到景家,彻底离开了景家的商队。

    也不知他怎么钻营的。

    在他走后,竟然跟着他离开了一半的人。

    这伙人高调地成立了一个新的商队,明北毫无疑问被推成了领队,还去联络了许多老顾客。

    景老见状,也不觉得意外。

    他对明北也有些了解。

    没有充足的准备,对方怎么可能这样轻易离开商队呢?估计早就想着这一天了吧!

    不过,千

    算万算,明北大概也没想到,十八手中多了果油这样的宝贝,不然,他肯定没这么快就走的。

    这果油算是十八自己的东西,他从未自作主张给明北透过底。

    眼下看来,它竟然成了巩固景家商队地位的关键。

    就算明北把人带走,重新组队单干了又怎样?

    商队硬不硬,终究还是要看商品!

    景老很快就将韦十八叫到跟前,语重心长道:“十八,眼下老太太这边我已经有数了,她的情况定会慢慢好起来。但师父已经老了,折腾不动了,日后咱们的商队就交到你的手中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?”韦十八听了,呆呆地指了一下自己,“我?”

    倒不是没有心理准备,主要是他觉得这一切发生的也太快了。

    景老还没来得及跟韦十八通气,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?)

    如今的他,心中充满茫然。

    他不明白,师兄为啥突然跑路单干了?

    他不明白,商队怎么就交到他手里来了?

    他确实想争取当领队来着,但这几天不是还没来得及钻营嘛!

    就是送给老太太吃的那罐果油,效果也还不明显呢!

    嘶,难道说,他老爹在家里供奉的方仙儿木像,真就灵验到了这种程度?

    这可真是方仙儿保佑啊!

    他啥也没干,就当上领队啦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