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皇后第一次检视秀女是在一个午后, 她让人请了其中三个最出挑的来坤宁宫说话。

    这些姑娘虽然每个人素质都很不错,但是第一次见皇后,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很刺激的, 因此每个人面上都略显局促。

    张皇后对这些姑娘倒是很和气, 先是让人上茶上点心, 然后又笑着和她们拉了一会儿家常缓和气氛。

    张皇后的社交技能果然是顶级的,不过几句话的功夫,这三个姑娘的神情都缓和了不少。

    其中有一位姓夏的姑娘表现的最为出挑, 她长得秀丽雅致, 言语也很端庄含蓄, 一看就是读过书的。

    张皇后心中想着自己儿子也是个会读书的,因此心中不免对这个夏氏多了几分用心。

    这般想着, 她又让这些姑娘们介绍自己, 夏氏说的也是滴水不漏, 果然是读过书, 不仅读过女则女训还读过论语和孟子,女红也很不错,还给张皇后献上了一二针线, 张皇后见了心中越发满意了。

    不过她虽然心中满意, 面上却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, 反倒是对三位姑娘都是一视同仁, 她清楚的很, 现在对夏氏另眼相看,只会让她成为出头的梭子。

    这般想着,她又招呼着三个姑娘用茶用点心。

    在用饭的规矩上三人都还可以,自然没有世家贵女的周全,可是这也是理所应当的, 毕竟他们都出身普通人家,但是即便没有那么周全,却也都是利利索索的,没什么小家子气。

    张皇后心中对这三人都挺喜欢的,当然了,最喜欢的还是夏氏,在她心中,日后这个夏氏即便不为太子妃,那也当为太子良娣,至于其他人,还是得再看看。

    这一日张皇后见完人之后,就将张鹤龄叫进宫来,笑着与他道:“我已经见过几个秀女了,果然都十分不错。”

    张皇后见姐姐满意,也松了口气:“姐姐觉得合适就好。”

    张皇后便又滔滔不绝的和张鹤龄说了今日的情形,尤其是着重夸了夏氏,说她端庄秀美,说她言之有物。

    张鹤龄听了也觉得这个姑娘不错,而且最要紧的是,她年纪也比大外甥大一岁,人都说女孩都比男孩成熟的早,年纪大一岁,那她的思想就会更成熟一些,如此与太子也能互补。

    张皇后滔滔不绝说完,看着弟弟神色也很赞同,便道:“你说这次该给太子选几个人服侍啊?”

    张鹤龄一听这话不由皱起了眉,按着他的想法,选一个不就够了吗,太子小小年级,也还没开窍,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费心神。

    但是他知道,皇家的事情他是没办法插嘴的,因此只能道:“还要看皇上的意思,不过太子年幼,还是不要多选,以免沉溺于酒色,失了上进之心。”

    在历史上正德皇帝是个很荒唐的皇帝,虽然一生无子,但是对于美色却流传下来许多十分惊悚的流言,张鹤龄也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大外甥走到那一步。

    张皇后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:“你说的很是,我会和皇上说的。”

    姐弟俩又聊了一会儿家里事之后,张鹤龄便退了出去,他知道姐姐对这次的选秀很看重,一方面是给自己的儿子选太子妃,一方面也是给自己选儿媳妇,这可是关系了两方面的利益呢。

    不过张鹤龄倒是不担心这一点,以他现在和太子之间的关系,再加上他如今为皇帝办的这些事儿,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妻族而疏远母族的,他现在最担心的,还是太子的生育问题。

    要是太子真的不孕不育,那这事儿又该怎么弄呢?

    **

    张鹤龄心存疑虑,但是张皇后这边行事却很迅速,不过几日,就基本把这次的秀女都晒过了一遍,其中最出色,也果然是那个夏氏,还有就是一个吴氏和沈氏。

    张皇后是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的,因此挑的这三个都是长相美丽之人,性格也活泼,于此同时这三人的家庭情况她也让张鹤龄打听过了,家里都是老实人家,尤其是夏氏的父亲,更是老实的不能再老实了,而且听说夏氏家里还有一个和张宗说年级差不多大的妹妹,张皇后心中立刻就有了想法。

    不过她面上还是一丝都没露出来,只是在皇帝面前,说了一大堆夏氏的好处。

    皇帝也不懂女人的这些心思,听说这个夏氏嘴甜会哄人,还读过书,行事也稳重,一时间便觉得不错,心里也留了意,不过到底是选太子妃,自然也不能太过轻率,弘治帝还是决定自己得找人查一查。

    正巧了,弘治帝找的人也是张鹤龄。

    张鹤龄一人办两家事儿,也就不费这个心,直接将自己之前调查出来的事情和弘治帝又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弘治帝听完也觉得很好,心里便也下定了决心。

    很快就到了正式定下人选的日子,在这个过程中,弘治帝也通过太监了解了这些秀女们在宫里的表现。

    一些暗地里明争暗斗手段低劣的早就被弘治帝打心眼里排除了出去,剩下的这些人中,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。

    最后选出三人,一个太子妃,两个太子良娣。

    太子妃自然就是夏氏,太子良娣则是吴氏和沈氏。

    一次性就给太子选了三个老婆,张鹤龄觉得是不是有些多了,但是张皇后却是笑的眯起了眼睛,和张鹤龄道:“皇上原本还想再多选一两个,到底被我给拦住了,他这人啊,就是想把什么好的都给照儿划拉上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不言语了,行,这还是精简过的。

    太子后宫的人选出来了,这三个姑娘也不能回家,而是住进了早就准备好的别宫之中,学习规矩待嫁。

    皇帝这边已经令钦天监开始算日子了,不过因着对于太子婚事的看重,日子也让钦天监算明年的,若是时间太紧张也不太好。

    张鹤龄看到事情都定下来了,就和太子说了这次选秀的具体情况,包括选中的几个秀女的特点,都和太子说了。

    这些皇后和皇帝自然是不会和他说的,但是张鹤龄却并不把太子当成一个小孩,而是各方面都很尊重他。

    太子听完虽然还没开窍,但是到底也生出几分喜意来,他笑着道:“既是读过书的那便好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见他只关心夏氏,并不问其他两人,便也知道他此时只怕在美色上还没什么想头,便也不再多言,又和他说了说夏家的情况。

    夏氏的父亲夏儒为人敦厚老实,家中有三子三女,可以说得上是子息繁多,这也是为何夏氏能选上太子妃的原因之一,她们家儿女多,因此以封建社会朴素的价值观,便认为夏氏也是个好生养的。

    张鹤龄对这个观念并不完全认同,但是大受震撼。

    而太子太听闻老丈人是个老实人的时候,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:“若是敦厚人家,那再好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想起历史上自家的下场,也觉得外戚还是老实点为上。

    不过即便夏家老实,该给的东西还是少不了的,皇帝很快就下令,授夏儒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,同时在京中赐下了宅邸。

    夏家人很快就大包小包的入了京,先去了皇宫中谢恩,然后便在京中安了身。

    张鹤龄在这个过程中奉张皇后的命令,前去夏家帮着料理了一下家事,夏氏的父亲夏儒对张鹤龄简直是感恩戴德,拉着他的手再三谢过。

    能看得出来,他此时也是惶恐不已,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能成为太子妃,对于繁华的京城,他也是畏惧不安多过欣喜。

    张鹤龄看他这样,倒是不免想起自己的父亲,他们一大家子当年入京的时候,他父亲也是这般,欣喜于自家闺女入了皇家,同时也畏惧自家是否能承受得起这般的富贵。

    在入京当晚他几乎一晚上都没睡着,等入了京,为人处事也是处处小心。

    张鹤龄相信,若是历史上他的这个父亲能够长命百岁,张家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。

    想到这儿,张鹤龄对于夏儒便也多了几分温和,先是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,然后又和他说了一下宫里对于秀女的安排,让他不要担心女儿的处境。

    夏儒听了这些,情绪上果然平稳了许多,很快又让三个儿子过来给张鹤龄行礼。

    夏儒的这三个儿子看起来也都是老实人,长子叫夏助看着也就十二三岁,次子夏臣,年纪看着竟是于夏助差不多,三子夏勋尚,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。

    张鹤龄立刻意识到,他的这个长子和次子应该不同母。

    想着夏家虽然是普通人家,但是也是地主出身,家中有妾室应该也很常见,就是不知道这二人嫡庶。

    很快张鹤龄的就知道了,只见这三人一出来,是次子打头给张鹤龄行礼:“小子夏臣见过昌国公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立刻明白,看起来这个次子应当是嫡子,如此算来,那他就应该是夏氏的同母弟了,毕竟夏氏的出身他可是查的清清楚楚的。

    张鹤龄对这兄弟三人都很客气,笑着将人扶起身:“不必客气,日后都是一家人了。”

    夏臣被张鹤龄这样的高官温和对待,激动的脸都红了,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:“小,小子不敢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温和一笑,并不以为意,想了想,从腰上接下来一块玉佩递给夏臣,笑着道:“初次见面,竟也没有备下礼节,这个玉佩你拿着赏玩吧。”

    夏臣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,急忙看向父亲,他父亲夏儒也有些诧异,心说这人的眼睛还真是利啊,一眼就看出来臣儿是嫡出。

    夏儒老实是老实,却也不是什么不懂得眉高眼低的人,今日张家来人,那就是与夏家交好的意思,那他自然也不会推辞,因此立刻笑着点头:“既然是长者所赐,那你就收下吧。”

    夏臣这才小心收下,至于对其他两个孩子,张鹤龄这会儿也实在没什么好赏的了,因此从手上摸下一个玉扳指赏给了夏助,用装着几枚金稞子的荷包赏了夏勋尚。

    夏勋尚小孩子,接到礼物很高兴,奶声奶气的谢过张鹤龄,而夏助面上看起来有些尴尬,但是也低下头沉声谢过。

    张鹤龄对兄弟三人不同的神色自然也是尽收眼底,面上却是不动声色,倒不是他对于嫡庶分别看待,只是每一个社会都有每一个社会的运行法则,明朝就是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几乎贯彻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日后夏家的大宗必然会是夏臣,夏助和夏勋尚必然会成为小宗,对于大小宗的分别,也是这个社会的运行潜规则,张鹤龄自己也无法改变这个社会现状。

    等送完了礼物,张鹤龄又和夏家人聊了一会儿天,眼看着时间不早了,他便也告辞离开。

    夏儒亲自将他送了出去,一直看到他马车的背影消失在天际,这才回转。

    他一回家,看到次子正在和长子说话,长子低着头,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。

    夏儒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,嫡庶之事,在老家的时候,因为夏家也没这么多规矩,因此还不太看得出来,但是等到了京城,那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只盼望他这个长子,能早日转过这个弯来,否则日后若是闹得家宅不宁,那便大大的划不来了。

    **

    张鹤龄不知道自己这次到访给夏家人带来的问题,他回到家之后,将今日之事在心中整理了一下,等到第二天入宫给皇帝和皇后回禀的时候,将今日之事都说清楚了。

    皇帝听了没觉出有什么,只觉得夏家还算老实,便点了点头就过去了,倒是张皇后听完皱起了眉。

    “庶长子岂非是乱家之源?”

    张鹤龄想着夏家子女的年龄顺序,道:“想来是夏氏出生几年,主母都未曾诞下儿子,因此才有了庶长子。”

    一算年纪,夏氏的确比她两个弟弟都大了四五岁。

    张皇后还是有些嗔怪:“竟是连四五年都等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她这是带入她自己了,她当年入宫,也是四年多才诞下太子。

    张鹤龄笑着安抚姐姐:“虽则如此,我看夏家规矩还好,姐姐不必操心这些。”

    管他嫡子庶子的,不闹事那就行。

    张皇后也知道弟弟这话不错,便也不再多言,只道:“我今日给夏氏身边派去了一个嬷嬷,她日后到底是要做太子妃的,对于宫里的事儿,不能两眼一抹黑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也点了点头,然后又道:“姐姐若是空了,也可以将夏氏叫过来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打的主意是,夏氏若是能到自己姐姐跟前多来些,或许就能见到大外甥,小夫妻俩成婚之前也能培养培养感情。

    张皇后没意识到自己弟弟的险恶用心,点头答应了。

    选秀的事儿,终于也算是轰轰烈烈的结束了,选中的人家自然家家欢喜,而没选中的则是被送出宫去,自行婚配。

    当然了,被选中的也不止是给太子的这三个人,还有几个人赐婚宗室,毕竟老朱家这一大家子可不是开玩笑的。

    而这些藩王宗室要婚配,也必须通过选秀进行,因此这段时间可算是忙坏了礼部和宗人府。

    不过这些事都和张鹤龄无关,他在这件事后,差事只多了一桩,就是做饭的时候,要多给夏氏几人做一份。

    张鹤龄找过皇帝咨询意见,虽然这三人还没有正式册封,但是给他们的待遇已经是按照她们未来的位份安排了。

    张鹤龄想着三个小姑娘都是北方人,因此一开始给他们的饭菜都是北方系为主,然后才按照每个人的口味慢慢调整。

    可以说张鹤龄真的把光禄寺卿这个岗位玩出了花样玩出了质量。

    太子大婚是一直等到弘治二十年三月举行的。

    弘治帝自己过得节俭,但是对于儿子却很舍得,因此这次的婚礼办的十分盛大,哪怕弘治帝自己身子骨虚弱,都勉强撑着参加了这次的婚礼。

    张鹤龄看着皇帝的面色,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。

    他记得,在历史上弘治皇帝活的并不长久,或者说,弘治十八年的那一场大病,只怕在历史上他就没能撑过去。

    但是这次即便他是撑过了大病,可是他的身体还是无可救药的衰败了下去,他现在还不足四十岁,可是看着他的状态,张鹤龄都觉得他仿佛已经是行将就木。

    想着这些,张鹤龄心中越发沉重。

    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姐夫还是很有感情的,他对张家人的信任爱重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,真的就和他的亲哥哥一样。

    而且现在太子还年幼,即便他聪慧,有野心,可是他到底也是个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十六岁小孩,若是皇帝早逝,那之后的事……

    张鹤龄不敢想,也不愿想。

    最后他也只能多劝皇帝注意身体,不要太过耗费心力。

    但是弘治帝却仿佛是看透了什么,张鹤龄的话他只是应着,可是对于朝政,他却依然十分用心,不止如此,他还让太子开始代替他处理朝政,而且一边让太子处理,自己还在一旁悉心教导,每天的工作量不亚于从前。

    这个行为,让底下的大臣们都十分担心,他们对于弘治帝这个皇帝还是十分满意的,他们看着皇帝如今这个状态,心里也很害怕。

    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,皇帝断断续续就这么再熬了两年,一直到弘治二十二年春,皇帝也终于走到了他命运的结局。

    这一日清早,张鹤龄刚刚起身,正要准备洗漱,突然外头有人进来传话,宫里来人了,请昌国公入宫。

    张鹤龄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,脸霎时间就白了。

    他手抖得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,胡乱用帕子抹了抹脸,衣服都来不及整理,就急忙跟着人入宫了。

    这种时候宫里来人宣召,张鹤龄几乎都不用想,就知道肯定是皇帝那边出事了。

    一想起这个他一时间心中酸涩,姐夫他,他不会真的。

    张鹤龄眼眶一酸,仿佛有泪落下,他遮掩般擦了擦眼睛,心中却越发难受。

    一路快马加鞭,终于是到了宫城外。

    张鹤龄一下马车,便看到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,他仔细辨认了一下,发现是李东阳李家的马车,阁臣们也来了,他心下越发沉重,脚步都有些踉跄,跟着人一路往乾清宫去。

    及至走到乾清宫门口,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哭声,他的心彻底沉入谷底,几乎已经维持不住仪态,踉跄着跑了进去。

    他一进去,就看到皇帝半躺在榻上,他面色惨白,张皇后哭着匍匐在榻上,底下还跪着刘健李东阳和谢迁,太子站在一旁,默默流泪。

    见着张鹤龄进来了,他对着他招了招手,语气还是和当初一样温和:“鹤龄来了,过来坐。”

    张鹤龄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唰的落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