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倒是想自己贴,但是如今两只脚收回靠近自己的时候都带着隐痛。
    他也不想差遣她干这种事情,可她都要走了,他突然懊恼之前的矜持和暗示到底有什么意义啊?
    很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……
    “怎么贴?”
    芷溟提起那块扁扁黑黑的东西左看右看,怎么都像一摊凝固的黑泥。
    这玩意儿真的能治脚上的伤?
    宁合用另一只脚把崴的那只脚套着的鞋子蹬掉,露出里面浆洗发白的苎麻袜子,适才在杏子堂的内堂他很用心地擦过了。
    但那酒味还是极度刺鼻,腐臭厚重,他越闻越觉得头皮发麻。
    “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水来。”
    芷溟倒吸一口凉气,颇有些不忿。
    自己成“云衫”了,成了眼前人族的奴仆。
    可他这副孱弱又可怜的样子,迫使她不得不去帮他弄了一盆水。
    此番她还是用的转移诀,连盆带水稳稳当当地旋转到达宁合脚下,连水花也没溅起半分。
    宁合伸手去脱袜子,伤脚痛得他手举在空中又停了下来。
    怎么想干点小事也这么难……
    他心里难受得像是有人在用铁钉猛戳,戳得生疼,很快他眼圈儿就又红了,怔怔地看着芷溟。
    “你帮帮我。”
    芷溟还是蹲下身子帮了他,站久了有些累,便坐在了床旁边的黑木柜上。
    甫一转身,就看见了一个琳琅缤纷折射着淡淡光彩的东西,约摸是水晶雕成一片片树叶的形状又拼凑起来的。
    她还从来没见过黄色的水晶。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看不出来你还会在卧房里摆这个。”
    她饶有兴致地问道。
    “这是一盏琉璃灯。”宁合眸中的光黯淡了几分。
    这是母父的遗物,认真回想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勾起他的伤感。
    也不是什么好琉璃,很多杂质,放到当铺大约能当十几两银子,当年卖了水田还打算卖这个,后来姐姐做主就到此为止——莫再寻母父身躯了。
    “琉璃?琉璃和水晶是一种东西吗?”
    她的话把他从回忆里拔出来了,他小声回她。
    “不是,琉璃易碎,水晶是不会碎的。”
    芷溟于是默默地往远挪了几分,这要是再碰碎了,这债得还得没完没了。
    秋日的傍晚总是来得很快,外面的天已经变成栗色,混着厚厚的云层,云层透出的玫瑰色余晖正在逐步收敛。
    卧房内变得很昏暗,窗户边仅剩的一点光散在她的长发和微微挑起的下巴上,这道高大颀长的虚影给他一种别样的静谧和安心。
    他忽然荒谬地想着,自己一个人生活忍耐着苦楚忍耐了这许多年,似乎就好像冥冥之中等待着眼前这一刻。
    他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,又这么平稳过,如同一面皮鼓正在富有韵律地咚咚咚。
    “你去厅堂拿一盏油灯来,我点上让你看。”
    宁合朝她勾起唇角。
    芷溟想了一会儿,伸手就招来了,那盏灯的手柄就像听她的话一样蜷缩在她手掌心。
    “你把这盏灯里的油倒进去,把灯芯也放进去,留出半截在外头,去灶台拿火折子……啊,你不需要火折子。”
    宁合的脚被这冷水冰过之后暂时木得他都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,他赶紧马马虎虎擦干了,又找到方才芷溟抽出的膏药贴上去。
    自己也不是完全废了。
    他的心里涌上几分惆怅的欢喜。
    芷溟见他自己贴好了,便转身开始摆弄这盏灯,按照他所说的一步不落的做了,这灯亮起来的光是橘黄色的,像是一团跳跃的花苞。
    “你看墙上。”
    她便抬眼看去,一时愣住。
    墙上有许许多多的细碎耀眼光斑,顺着火苗一跳一跃,像是有灵气有生命的活物。
    “我每次看这盏灯,都觉得那一块很像是蝴蝶。”宁合无限欢欣地对着她指了指右上角。
    “蝴蝶?”
    “蝴蝶春天才有漂亮的,现在都是枯黄色的蝴蝶。”
    宁合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。
    “春天的时候梨树会开花,像雪一样,我们这个地方不怎么下雪。”
    他自己每年也卖些梨花给那些做彩笺的书铺,大约能换个半两银子。
    他觉得她那天站在院子里说的话是对的,这些景致确实很漂亮,只不过他司空见惯,又或者是无人分享,见到再漂亮的景致也觉得……有什么呢?
    一切都好像永远不会变,每一年都如此。
    “哦。”
    芷溟淡淡应了他一声,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灯的光滑外壁。
    果然琉璃和水晶还是不一样的,水晶要打磨成这么圆滑需要很久很久。
    也就是一些族员太闲了才去干这个,都说入了神殿变成人虽然看起来弱了矮小了,一双手却灵巧得很。
    这灵巧的手总得有用武之地,于是也学着人去翻阅典籍,去描绘,去收集记录蚌壳上的花纹。
    梨树,蝴蝶……芷溟心里忽然变得有些烦躁。
    她稳妥地把灯放在一旁,朝着宁合冷声道:“我有些累了。”
    “哦,好。”宁合有些不解她怎么突然变了脸色,心里一时陷入不安。
    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。
    “明天你要记得起来,我想去杂货铺买丝线。”
    他怕她一睡下又是十五天不见人影。
    无论这田螺离他多么近,现今他要走到都很艰难。
    “你敲壳就行了。”一阵困意袭来,芷溟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真是沉得很。
    “我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好,能不能下床,还是要你来找我。”
    宁合的声音有些闷,他放下了床帐,正要等她进去之后自己好脱去外衣,却见着她打着哈欠挥手把那只田螺移到了床边,到他伸手可触的地方。
    他眨巴眨巴眼睛,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。
    自己好像有些笨了。
    “这样……就行。”芷溟不再跟他多说,一闪身就钻进去了。
    整个世界登时被寂静填满,只有那盏灯还在燃着,宁合出神地望着墙面上翻飞的蝴蝶。
    他好想许愿日子就一直停留在这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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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3章 第 13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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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宁合饿得不行,翻身下床,打算待会儿煮点粥,走到厨房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行走自如。
    不过还是一深一浅的脚步。
    看来他这只脚都伤惯了,好了又坏,坏了又好。
    就像有些人冬天咳嗽,到了夏天才会转好,周而复始药石罔效。
    他有些心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田螺。
    幸好一如往常地安安静静。
    宁合打开门来生火做饭,窗棂外的天散着乳白色的微光和冷气,混混沌沌的。角落堆得满满的柴,几乎快要到屋顶,令他一时愣住。
    她真的帮了他很多,他不应该骗她。
    如果再捡十几天,这房子都大概堆不下了。
    他心里涌起奇异的麻麻痛感,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,大脑放空了半刻,忽然想起自己昨晚都没怎么认真洗漱,身上的气味怪怪的。
    他虽然一个人过活,可也是极讲究的人。
    正好灶台处的火还热旺着,他便多烧了一大壶水,又把外门合上,站在这地方开始仔细地擦身子。
    等到收拾规整,他回到了床边,轻轻地敲响了那只壳。
    他紧紧地盯着那个出口,却无人应答,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又敲了一次,终于他见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。
    芷溟打着哈欠,似是再熟悉亲密不过地挨着他在床上坐下,靠着床架,侧头看着他。
    “怎么帮?”
    她的头发很长,也不修剪或者束起,转身的时候略有几丝拂到了他的脸颊上,又很快如水般滑落下去。
    “背我去杂货铺,大约在那个面店的南边,你还记得吗?”
    宁合心头微微一颤,目光盈盈地望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