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宁合这样的情况,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养他一辈子的打算。
    宁合想说什么,又觉得很无力,只能把头低得更低,尽力避开她的目光。
    “看到你还好,我就放心了。”
    宁杳站也站累了,她挑了张靠椅坐下来,很自然地瞥见一旁的小竹筐里放着一个没有做完的红色荷包,上面的针脚很粗很乱,像是赶工出来的,不是他平日里的手艺。
    她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,望着低头不语的宁合朗声道。
    “我也会替你物色看有没有合适的女郎,还是要知根知底的才行。”
    “姻缘这种事情,不能强求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宁合勉强应和道。
    他正要拿袖子擦擦眼睛周围的泪水,倏地想起之前芷溟替他擦过一次眼泪。
    手上的动作又慢了下来,姐姐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,大门没合拢,堪堪留下一条缝,那冷风呼呼地吹了进来,灌得他脑仁生疼。
    他看着箩筐里用桑皮纸包了一半的血红的刺目的牛肉,并未觉得多开心。心酸又暗暗期待地想——不知道她吃到牛肉的时候会说些什么。
    -
    芷溟记不清自己究竟躺了多少日子,她原以为自己长久地不进食最后真的会饿死在此处。
    可是没有。
    她能飞到高空,却离不开那层屏障,时常和那些呆滞的鱼相视许久,直到它们因为尴尬而游往其他的地方。
    此地非常安静,正好她也不是喜热闹的性子,就这么凑合地待着。
    心血来潮的时候她也会找找看有没有洞口可以出去,但凡能听到外界声音更清晰的地方她都会试试。
    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仅不知道当前发生了什么,也不了解螭族本身——她被母亲保护得太好。
    一道墨绿色的混沌身影从眼皮子底下掠过,在如绿云般的水草丛里身姿半隐半显。
    芷溟从来没有觉得这颜色这么刺目,她激动得说不出话,只能怔怔地看着。
    一张黄绢符咒轻飘飘地穿透了无形的屏障,像是墨入水,消解成一丝一丝,丝又散成粉,晕出金黄的光,光点散落的时候,这地方的障眼法也在一点一点被擦除。
    这地方原本的样子像是一口黑黝黝的深井。
    “云衫!”
    芷溟甫一喊出这个名字,热泪就不受控制了,她的身子开始倒转,重新入水。
    “小主子,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,你跟着我走就好。”
    云衫想回头朝她笑一下,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伤,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往前游去。
    芷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困住她的洞窟,手里的动作比想法更快,一束明艳的业火带着怒意疾驰,往那处去。
    到底是水火不相容,橘红色的火焰靠近了洞口也很快消弭,留下一串细细的气泡。
    她都不知道,原来自己使出火诀已经是易如反掌。
    “云衫,我母亲呢?”
    芷溟没花多大功夫就追上了云衫,与她并肩而行。
    这路很奇怪,不是通往浅草潭的路,也不是神殿的方向。
    “河神大人她,她——”
    云衫感觉此刻自己说出的每一字,都像是一根骨针插入命脉那般疼。
    “她去了曜日堂,后面我就不清楚了……”
    芷溟登时大脑一片空白,本能地厉声反驳道。
    “可是曜日堂已经被埋了!”
    “你看不到吗?那些碎片。”
    她见云衫沉默不语地加速往前游,凑近了想再逼问几句,却在熟悉的脸上瞥见几道纵横交错的长长黑线一般的疤痕。
    “你一定看见了,是吗?”
    芷溟的声音颤抖着,带着显而易见的哀求。
    云衫回头直视着她,芷溟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红色,那般骇人又似曾相识的红色。
    曾经这红色让她做了多少天的噩梦,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。
    她哽咽着开口回道。
    “大人去了曜日堂下,那里有一片火海……”
    芷溟感觉自己喉咙不知被谁紧紧扼住了,她失去了力气,也失去了方向,控制不住地歪斜身躯撞上一旁的漆黑柱石,扬起一阵泥沙。
    “小主子!”
    云衫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句,赶忙过去扶起她,芷溟的头被磕破了,周围血雾缭绕。
    “她来了,你快走。”
    芷溟的心好似能够感应到那人就在不远处,她奋力推开云衫,可云衫又眼泪汪汪地游过来拉紧了她的手。
    “要走一起走。”
    “我不允许。”
    芷溟的声音寒若坚冰,她用尽全力使出了转移诀,水波振荡,挣扎哭喊的云衫在她的视线里飞速地渐行渐远,远得只剩下了一个黑点。
    那道目光越来越近了。
    这一回,她想再试一次,看看能不能从她手里逃脱。
    芷溟咬牙往石头阵疾驰,头上的伤口正汩汩地涌着血,水流像蚂蟥一样在伤口处肆意穿行,她的头尖锐撕裂般地疼起来。
    一柄古铜色的短箭畅行无阻地刺向她,另一柄也紧接着刺向了那个越来越近的黑色鬼魅。
    果然,进了夜叉鬼的领地,寂念再强大,到底是会受到掣肘。
    石头阵像个迷宫,她小时候无意中来过,只在外围绕路一圈就跑了,那个时候自己还瞧见了角落里的螭族头骨。
    她回去之后后怕了好一阵。
    她也开始懂了为什么明明夜叉鬼比她们的个头要小得多,所有的族员却被母亲叮嘱过几百次不得招惹。
    芷溟忍痛蜷缩在青石下面,用力捂住伤口,眼前只有一片浑浊的水波。
    耳边似有短箭万束齐发,伴随着金石碰撞的声音,整个江底世界都开始地动山摇。
    有急促的谈话声响起,近在咫尺。
    “这条螭一定得死,她毁了我们至少半个药园。”
    “剥皮,腌肉,下酒,堆肥。”
    “等我回去禀明族长,看怎么才能抓到她。”
    “她可不好对付嘞,是她们里面最不好对付的一个。”
    “再不好对付也是畜生一个。”
    这话很是刺耳,芷溟又是恼火,又是不解——她们怎么会如此自然地敌视螭族。
    等到烟消云散,世界归于静谧的蓝绿色,那谈话声也渐远。
    她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出去,突然一柄钢叉突兀划过眼前,冰冷的凹槽死死将她的脖颈钉在了石头墙壁上。
    原来这石头阵上有许多洞孔,专是为了捕杀螭族而凿出。
    “又抓到一条,这下子总算能对王交差了。”
    芷溟冷静地看着那个夜叉鬼,从前她都只是远观,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们的模样。
    她们长得太像陆地上的人族了,甚至连着装也很像,唯一不同的是皮肤泛着一种凄惨的绿光。
    芷溟趁她瞪大了眼睛得意洋洋地盯着自己的时候,冷不丁抬手施法托起一块石头,往她后脑勺奋力砸去。
    “嘭”地一声,夜叉鬼被破了头,迸出的血液却是黑的。
    这血流出的时候还伴随着一股腥臭腐烂的刺鼻味道。
    芷溟看着她倒下去,双手拼命去掰动钢叉,却发觉无论怎么掰它都纹丝不动,卡得紧紧的。
    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打开它,或许她只能等来另一个夜叉鬼来把它打开。
    夜叉鬼之间好像有特别的感应和联络,不远处又出现了一胖一瘦两个,这两个穿着的衣服明显破烂很多,皮肤上的绿光也更渗人。
    芷溟看着她们手里拿着的厚厚铁板,不清楚她们是要干什么,手上的动作没停,唯恐砸向她们的石头迟了一步。
    可那些石头碰到她们,似是碰到什么阻碍一般弹了回去,无方向地散落四处,把水搅浑。
    “王猜得没错,这只真的会点法术。”
    “要不然那只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追她呢?”
    芷溟冷冷地看着她们似乎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,慢悠悠将钢板架设到自己的脖子上卡好,又轻而易举地把钢叉取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