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没煎药。”
    芷溟不知道他打算睡多久,那大夫说了晚上还需要喝一回药。
    “明天再喝吧?”
    她对上他哀求的目光,心里像是被锤子凿了一下,忍不住轻笑一声,摇摇头。
    雨势收敛了,沙沙声不再有,空中尽是潮湿的尘土气味,伴着新鲜又陈旧的,苦涩刺鼻的药味。
    “芷溟……你要不要睡床上,我觉得那里面的地面,真的好硬。”
    芷溟摇摇头,想也没想地就拒绝了他。
    她之前真的不在意什么人族的男女大防。
    也就是在前夜,那个困惑迷幻的时刻过后,她入水去曜日堂底部找了母亲,问了许多问题。
    除了那个傻问题。
    可母亲仿佛能读懂她的心,最后让她谨记——不可与人族有任何羁绊,要她尽早去象罔山,别再拖延。
    “芷溟,我好想你……”
    宁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,他怎么能看着她的背影说出这样的话。
    可这些话,就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,堵不住的洪水。
    “我现在就在你面前。”
    芷溟转过身来直视着他,她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又开始发烧了,他早上发烧趴在她背上的时候就说了些胡话。
    “你不明白……”
    宁合心里酸酸的,也有些庆幸于她的木讷,如果她顺着他的话来反问他,他真的会羞死。
    “你早些休息。”
    芷溟冷着脸说完便一闪身进了田螺内。
    踏入的那一刻脚步有些踉跄,她干脆顺着这股下落的势头躺了下去,肩膀撞得火辣辣的疼,她打了个滚,滚到了之前坐下的地方。
    许是回想起了什么,她的脸颊泛上一丝可疑的绯红,呼吸也凝滞了下来。
    -
    等进了容升苑落座的时候,芷溟还在想那盘烤鸭。
    色泽盈润如玛瑙,肉质紧实,泛着莹莹的红光。
    吃起来的味道完全不输红烧肉和牛肉汤,特别是那个蘸料,是一股直冲脑门的甜和鲜,她无法分辨出这些菜里哪一道在她心里称得上是第一。
    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,被宁合兴致勃勃地摇晃手臂唤回了魂,指着看向不远处的红木台子。
    那女角儿脸上厚厚的盖着一层□□,眼睛被粉脂绕了一圈,衬得大而灵动,头发挽成一个蛇髻,上披了许多珍珠流苏,戴了一顶白玉冠,冠上镶嵌了一颗红宝。
    男角儿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衫,头上干干净净的,连发饰也没有,脸上的笑纯真爽朗,背着一筐药材正打算过了断桥去湖西的医馆卖。
    一阵欢快的鼓点声伴随着悠扬的笛声,座下看客脸上通通泛起了心领神会的笑意,大部分都是人夫。
    “最爱西湖三月天,斜风细雨送游船,十世修来同船渡,百世修来共枕眠……”
    芷溟虽然听不清,却也慢慢入了戏,大约的故事是白娘子为了报曾经的救命之恩,教了许仙一身医术,两个人一起开了医馆,师徒相称多年,就在即将捅破那层窗户纸结为妻夫的时候,佛僧法海出现,要杀白蛇,也要杀许仙肚子里那个可怜的孩子。
    这部戏拆成了上下,在水漫金山处停住,惹得下面第一排的人夫纷纷红着眼跳脚,冲去后台逼那掌柜的再去求角儿演完。
    不过大部分看客都是这出戏的熟客,戏完了就散去了。
    坐她们后边的郎君抹起了眼泪,扭头跟旁边的跟班断断续续道。
    “果然嘛……人妖不能相恋……咱们怎么来看这样的戏……哭死我了……”
    “少爷,这都是人编的,世上没有这么好的女人,有也是妖,嘿嘿……”
    一番话说得芷溟和宁合都有些呆,没过多久茶博士便走了过来,他陪着笑,请这儿聚集的看客离开,说待会儿需要清扫一遍场面,下午苑里还得演刘沉香劈山救母。
    “你们是第一次来吧,害,没事,多来看几遍就好了,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是有点心伤……但是呢,结局美满,我都跟你们剧透了,买票吧,下场在后日上午开演,也是这个时辰。”
    “结局是好的?”宁合难以置信地反问,他想不出来这戏该怎么写才能让一人一妖在一起。
    “好得不得了,许仙从一个没有母父的穷小子摇身一变,成了……咳咳,反正是不能说。”
    “你快说!你快说!”
    茶博士陡然挨了那后头坐着的愤愤不平的郎君好几拳,扯长了嗓子哀嚎几声,差点翻到下一阶去。
    他心惊胆战起来,不知是不是错觉——自己的身子被无形的手托了一下。
    他装作不在意地,胆怯地看向那个方位,一位道姑站在风口里,长得颀长俊秀,仙风道骨。脸上的笑淡淡的,明明是暖玉似的人,这笑却似乎满含风霜。
    一阵清风吹来,卷着一小片土黄色的符纸,在芷溟脚边停住了,她对这道姑很是眼熟,想起来是那天在望江楼救了宁合崴脚的女人。
    她也在看着自己,幽深的目光无法言喻,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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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28章 第 28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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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在下特意来这潞州城里寻人。”
    “你在……跟我说话?”
    芷溟疑惑地瞥了她一眼。
    心里不知怎地,生出来些许不妙的预感。
    可是状况还能多差呢?师傅已死,母亲被困,她现在无路可去,恰似站在两路交叉中央,不知该往东南西北哪个方位。
    该去的地方真是那什么山吗?
    她隐隐觉察到母亲还有更多的事情瞒着自己。
    生平第一次,她居然对母亲有了忤逆的念头,这念头催生滋长出难解的心结。
    “雨泾,彼闻宗第十八代徒,她的命灯已灭,我奉命来收她的尸骨。”
    “生在象罔,死在象罔,她该回家了。”
    芷溟的天灵盖登时被什么钝钝地敲了一下,她愣在原地许久,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石塑。
    一旁突然响起似鼠啮齿般的私语。
    “少爷……别,别听了,不要听别人的私事,特别是女人的……要是被灭口了怎么办……”
    “我,我,我……”
    陈璃轻轻摇头,先是看了一眼芷溟,又看了一眼宁合,示意她们跟她来。
    三人七扭八拐地转了许多条街道,进了一片靠江的树林,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,枝丫稀疏,薄薄的日光似轻纱,照得人心里朦朦胧胧的。
    树林尽头是陡峭的低洼水岸,眼前高耸着静谧的深褐山川,但不是菱山,那些山峰陡峭似刀,没人开垦过上山的路。
    “这个地方,师尊告诉过我,入水之后,正下方对着神殿。”
    “我下不去,所以还是托你……”
    “等等——”芷溟悄无声息地挡在宁合身前,对眼前过于自来熟的女人目露敌意。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    “知道。”陈璃点头。
    这些“散珠”串起的线索真是太好猜了——所有螭族里只有她会有彼闻宗的信物,也只有她能待在陆地这么久。
    再者,她并不对这张脸感到陌生。
    “雨泾是十八代,那你又是第几代?”
    “十九。”
    “我们是平辈。”芷溟往前近了一步,望向陈璃的眸光冷冷淡淡的。
    “若你想要雨泾的尸骨,需要等。”
    “我可以等。”陈璃微微颔首,嘴角染上几分随和笑意。
    只是在不经意间望向宁合的时候,神情僵硬。
    芷溟见她一直看着宁合,有些不悦地皱眉,她半蹲下来,又瞪了一眼正一脸迷糊,低头思索的小男人,直到他怯怯抬起头,与她对视。
    他并未像往常那样乖巧伏上她的背,反而走近了陈璃,含着几分期待询问道。
    “你是凡人吗?凡人也可以修道吗?”
    他这几天脑子里总盘旋着那个可能——他跟她能待在一起。
    不是一个月不是一年两年,而是永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