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当两个人郁郁僵持之时。街对面忽然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宁合的姐姐。
    宁杳满脸的轻松喜悦,正预备着去鸿儒笔庄挑选些贵重的笔墨。
    老师的病好了大半。
    她曾经拜老师为义母,按照大梁的律法。若是义母义父死了,需要丁忧一年。
    笔庄门口,有好几个小童正探头探脑地朝那茶摊看去。
    原来是一位道姑和一位高个儿绿衣女子正在辩论,已经到了不肯相让无言以对的地步。
    是熟人啊……宁杳面上一时讪讪地,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明明说好过几天去找她。却又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。
    她便硬凑了上去,想知道他们在吵什么,为着劝和,也是想再多一分提醒,便清了清嗓子,咳嗽一声,慢条斯理道。
    “芷娘子,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吗?”
    “记得。”
    “你不须现在就给我答复。总而言之。这是桩人人都舒心的好事。在下的老师曾任过太女太傅,若有嫁郎生女的喜宴,想是必会到场的。”
    芷溟登时感觉心里头沉甸甸的,像是被什么石头堵住了,排解不出。
    她最难面对的,其实是宁合。
    她根本无法告诉他,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了。
    宁杳觉得自己这番绵里藏针的敲打也算是足够了,之后便不再理会芷溟的反应,径直去了鸿儒笔庄。
    芷溟默默无言地绕过这群看热闹的人往外走,又碰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    也许是快开春,冬日傍晚的夕阳暖洋洋的,晚霞也不再是蒙着一层灰的模样,绚丽了许多,紫金的光芒在云边交错。
    芷溟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,忽然心口一阵阵的发热。
    她不喜欢“长痛不如短痛”这个说法,她势必要找到两全之法。
    如果找不到,那就一直找下去。
    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一前一后往码头去,宁合随意寻了一艘乌蓬船,付了钱,她跟在后头一起上船,像一对最寻常不过的村里妻夫。
    其实芷溟觉得飞来飞去,除了就是便利一些,也没有什么。
    双脚踩在这幽黑的泥地之上,觉得松软又踏实。
    还未到村口铭牌石碑的时候,宁合先按耐不住,开口问她了。
    “难道那天你们说的是,是婚事吗?”
    他想着芷溟那天的生气,是气她被姐姐逼迫拂了面子吧?
    他突然生起闷气,这事儿得慢慢来,怎么就戳破了呢……
    芷溟沉默着,她望着他的脸,那是一张很素净,却被双眸中别样的柔情晕染得十分甜蜜的脸蛋。
    她忽然想起了什么,淡淡一笑,方才的气居然已经消了大半。
    “其实你不用擦粉也很好看。”
    她今儿上午无意中扫了一眼后台,瞧见里面的人儿都在拿帕子净面,那水由清转浑,瞧着挺让人费解。
    可是久远的困惑却忽然有了答案,那天他突然白得像蚌精似的。
    夕阳下的金光洒在他的脸上,有些不甚明显的细小绒毛。
    她忽然舍不得再掐了。
    宁合愣在那里,夕阳的霞光照耀下,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,她眼里分明是含着些许情意的。心中忽然一荡,他朝她摆摆手,让她弯下腰来。
    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,如在梦游般地嘟起唇在她脸颊上盖了一个无形的“印章”。
    他本想含蓄又若有似无地亲一下,却多出来一声清脆的“啵”声。
    这也许是他这辈子。做过最出格的事儿了。
    可是亲一口,似乎也不能够。
    他直勾勾地看着她,眼里尽是深切的渴望。
    一颗心怦怦直跳,想要跳出喉咙,浑身的血液都发着痒。他闭上眼睛,睫毛乱颤,等着她来亲他。
    可是芷溟只是沉默,片刻后才似乎是安慰般把他拥进了怀中。
    她的下巴轻轻地蹭着他的额发,心里迷迷糊糊的。
    他的身躯总是很柔软,又温热。
    只是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赶紧把他放开了。
    眨眼间,她离他的距离又变成了一尺之隔。
    宁合不懂她怎么突然惊慌起来,细细思索了一阵,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,他颤声笑道。
    “冬天就要过去了,傻子。”
    “等到了夏天的时候,我巴不得跟你贴在一块儿呢。”
    芷溟轻笑一声,这回心里的怒意是半分也不剩了。
    在过去混混沌沌的的二十六年中,每一年总有那么一个时节——外河的水流极盛,水草的翠绿色分外惹眼,眼前视物俱清晰明媚得过了头,每个族员都蠢蠢欲动。
    可每次经历那个时节,芷溟总会觉得心里空空的,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月珠上那片闪亮如金盘的光斑出神。
    云衫虽然年纪比她小,却早已尝过那种滋味。
    她没有。
    或许是懒,或许是……总期待着有什么其他更重要,更有趣的事情会发生。
    “那个道姑,我觉得她没有恶意。但是若你回江底会碰到你的那些仇人,那还是不要去了,性命要紧。”
    宁合还是有几分害怕自己这样的举动算是越界,可他就是想接着说完。
    于是乎,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。
    “你师傅的尸骨葬在水里又有什么不好?人死了就是死了。活着的人更重要。”
    芷溟的声音也变得很轻。
    “你不用担心我,我回江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。”
    天色渐渐转暗,快要看不清路了。芷溟便拉着宁合的手,继续往前走着。
    她没有继续回应他眼中的困惑和无助,
    途中两人经过了一些村民,村长胡年年正和夫郎散着步。
    她们也是从小看着宁合长大的,见他瘸腿突然好了,都惊奇不已。宁合见有人来了,并未打算放开芷溟的手,更加紧紧地握着。
    只是又对她们念了一遍那个说辞,他也吃惊于自己明明说过三四次了,怎么仍然这么高的兴致。
    路边还站着满脸焦急的林顾,一脸古怪神情的江炳,旁边紧挨着昏昏欲睡的林诺,他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她们俩,惊疑着他突然变为健全的双脚。
    这回轮到宁合也惊讶一回了,他发觉林诺的手已经不再发抖。
    当时芷溟让他咬了那根药草之后,她似乎很不在意地把剩下的一小截丢掉了。
    还是他宝贝那东西,捡起来好好收着。本来想留给林诺用,毕竟这女孩是无心之失,或者是给别人也好,却没想到她已经治好了。
    他朝她们尴尬一笑,江炳愣了一瞬,也朝他苦笑着勾起嘴角。
    两个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淡,最后算是释然般,互相客套着点了点头。
    -
    芷溟很快便履行了诺言。
    自己不仅有了能在田螺内千里视物的本领,甚至在江底穿梭的时候,她也能感觉到她想感觉到的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。
    像是在共同呼吸,挨着,叠在一起说话。
    她去收敛雨泾尸骨的时候,瞧见林罗石门的另一侧,云衫正在那儿,怒气冲冲地撞得头破血流。
    芷溟赶忙穿梭至她跟前,腾出一只手来摁住了她肿得有些可怖的脑袋,她想起她临走之前云衫说过的那句话,心里一时酸涩。
    林罗石门有两个方向,一个是通道,入殿化人,入水化螭。
    相反方向的那一边则是禁地,若想要突破内河到达外河的限制术法的桎梏,则需要先通过甬道里那一层层的,看起来有形,实则无形的门。
    云衫见是她来了,又是惊喜,又是胆怯,激动了半晌后,整个人又变得很是颓丧。
    “是我没用,我过不去,真是不知道怎么这么难……”
    芷溟淡淡一笑。
    “你不必为了我做到这样,你就待在江底,陆地上……还是不要去了。”
    “为何?敢情是你喜新厌旧,又找了谁来陪你?”云衫狐疑地盯着她,迫切地想看穿她的想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