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洪水之中见到螭的身影委实算不上是什么好事,毕竟大过人身数倍,看起来只觉得可怖。
    然后她便瞧见了,那艘水火不侵船。
    烙月也在救人,他用的绳索,而在浪里挣扎的人在见到他和他手上法器的那一瞬间,早已心悦诚服,只因他清冷端丽,面容又实在是太像想象中仙君的样子。
    螭运人的落脚点也是大船。
    于是有些迫不得已的人,还真的愿意赌一把搭上了螭的后背,被驮去船上的人越来越多,船在洪水中上下漂浮却不改其位置,宛如定海神针。
    “师尊。”
    陈璃如梦初醒般喊了一句。
    她有些懊恼自己近些天来到底在干什么……明明该把皇帝杀掉,却心软不杀,只因为她说的那几句梦话。
    本该帮助芷溟,可她却因为妒忌心而选择置身事外。
    烙月望向她的神情里,再也没有从前那淡如温水的情感。
    他很冷,这种冷,像是寒冬腊月的深潭结了坚冰,有种死一般的寂静。
    船上的百姓有些已跪在了烙月面前,连声说着谢谢,说着自己有多么多么感激。
    烙月只淡淡答道:“救你们的不止我一个,你们也不用跪拜,这些江中之龙,就是河神。”
    “以后若在岸上江中见到,切不可当作妖物。”
    螭族有些仍在水里浮着,睁着眼睛没有上船,有些上了船离了水即刻化成了人形,那般奇景让这船上的人不由得啧啧称奇。
    其中有个成衣铺的老板“咦”了一声,她说这身衣裳料子好熟悉,真的在哪儿见过。
    人群中有个娘子忽然冲了过来,拨开站在烙月前的众人,大声向他哭诉道。
    “河神大人你可知皇上到底做了什么?他视百姓生命于无物,把我们众人的哥哥弟弟都拉去活活折磨死,您能否大发慈悲,救救剩下的人?”
    她的泪水不停地往下落,冲刷着脸上的泥沙。
    “是啊,三郎是我的心头肉,我姥娘看到他的尸体时,险些没晕过去。”
    “皇上在哪?莫不是就被淹死了,正好省事!”
    “你这傻子,皇上若是死了,那脏东西又没死,它若是回来了那该怎么办——”
    许是差点死了心有余悸,众人谈话间竟再无半点忌讳。
    陈璃望着他们,又看了一眼烙月,他能感觉到烙月方才似乎也用余光瞥了一眼她,眼神里的寒意让人浑身发冷。
    “邪神已死,她不会再回来了,但不是我杀了她,是她自食恶果,贪心太甚。”
    众人闻言,都讷讷地沉默下来。
    其中有一个郎君好奇插话道:“难道是天上出现的另一个太阳,把它照死了吗?”
    “是,也不是。”
    “皇帝不是在这儿吗?!你们看她穿的这身衣服,我认得她,她就是皇上!”
    众人便都把目光齐齐投向和她们一般狼狈蓬头垢面的慕羽,那般震惊,鄙夷,不屑和愤恨,从前她是皇上,现在洪水之下她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,都得忙着逃难,谁也不比谁尊贵。
    那娘子又跪在烙月跟前,大声道:“河神大人,求您杀了她,她实在不应该再当皇帝!”
    烙月有些无奈。
    她们要把他当河神就当吧。
    “你们谁敢杀朕!真是反了天了。”
    慕羽在人群中焦急搜寻着熟悉的面孔,她望见了陈璃,赶忙跑过去。
    “小道士,你知道朕的苦衷。为什么不帮朕说几句话?”
    陈璃心中转了又转,她有很不好的预感,但这预感意味着什么,她也说不出来,只能接过话茬,朝着大家认真分析道。
    “众人皆知,当今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妹妹,先皇早死,才让这妹妹即位。若她再死了,又找谁去即位呢?”
    “倒不如就留着她,让她赎罪,毕竟——”她又望了一眼烙月,莫名带上了一些讨好的语气。
    “料想只要河神大人在,皇上今后再也不敢做出此等恶事了,是不是?”
    虽然几乎人人都想皇帝死,可真到了要出手的时候,却没人敢上前。
    洪水也在缓慢退去,甚至当几乎所有人都被救起的时候,那街道上的水深的只剩下到小腿的一半。
    这洪水因魔龙破牢而起,并非暴雨的缘故,于是水位在起的那一刻,便已经在往下降了。
    船在村庄码头街道之间漂浮周旋,最后行至没有被洪水侵袭到的菱山山峰。
    “大家好好保重,就在这儿下船吧。”
    烙月又转向抱着头惊惧不已的慕羽,冷声道:“皇帝,你知道这是天罚,那么现在就动用你的所有力量去安抚受灾的百姓。”
    “若你今后仍是胡来,也许有一天我会考虑回来再找你。”
    这话虽然说得不重,但这些百姓几乎人人都眼中放光,连带着腰板也挺直了。果然还是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
    皇帝又怎么样?不还是得受神的压制。
    陈璃见烙月就要走,完全没有想跟她说一个字的样子,心顿时沉入了谷底,她追了上去,惴惴不安道。
    “师尊,你是不是忘了带我一起走?”
    此刻已临近傍晚,暮色渐浓,天外晚霞上浮着层淡如纱的灰色暮霭。
    烙月说话有气无力,目光绕过她,并未与她对视。
    “陈璃,你可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    “那魔龙竟然能得半刻苏醒,就像是天给的恩赐,若你今天不在慕羽的身旁,而是在芷溟的身旁,也许,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。”
    陈璃苦笑一声。
    “是吗?她什么都有了,为什么还需要我在她身边呢?”
    她的心忽然变得很疼,像旧伤口被谁揭开,撕下一层血淋淋的真相。
    “师尊,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女儿?”
    陈璃很少流泪,她小时候已经流了太多的泪,那些宫人对她的身世,冷言冷语,避之不及。
    而慕羽,也就是曾经的越王,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,弃如敝屣。
    烙月不打算回答她,他现在只想在船上好好睡一觉,就这么看着天,任游船飘荡来飘荡去。
    他的心早已到了强弩之末,还能撑多久,全凭天意。
    -
    州府令一家被皇上下令赐死,才终于平息了一点点村民百姓们的怒气。
    道观被前天另一处奇景江中逆流冲得七零八落,只能拆了,浮塔村原来的村民仅剩几户,也重新分到了地,但似乎没有人预备搬回去,再建房屋。
    村子里现在很荒芜,这片土地曾经暂时当过那脏东西的巢穴,人人都觉得晦气。
    三个月后,忽然有人去衙门用高价买下了浮塔村一块土地,正好是原来宁宅的方位。
    云衫在芷溟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,她看着她满目血丝,实在是心疼。
    自从那天起,月珠中央开始出现了裂缝,光芒一天比一天黯淡。
    这几个月小主子几乎把所有的方法都试遍了。
    她把宁合的尸体放在月珠的旁边,期盼奇迹出现。
    她去了鬼王的药园,不死心地想找到一株药草,可那里早已荒废,连夜叉鬼的踪影也鲜少见到。
    她去了一阵子罔境,打算再次闯塔,可塔被冰封住,她的术法和其他人比也强不了太多,最后只能无功而返。
    已经碎裂的月珠并没有让宁合醒来,但是却保护着他的尸身不腐。
    月珠的灵气一天比一天弱,而今这具尸体,也到了要下葬的时候。
    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想回家,不想待在罔境……”
    “云衫,谢谢你陪着我。我想把这个地方重建一下,就是我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——有院子,有卧房,红砖砌成的墙。”
    “如果能找到当初他院子里梨树的种子就好了。”
    “慢慢找,总会找到的。”
    云衫不忍看她这般神伤。
    “他会回来的,小主子,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你。”
    芷溟摇摇头,她其实是不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