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当然要回去,江底是我的家。”
    芷溟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,似乎是困惑他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。
    陆地上再好,那也是人族主宰的世界。
    宁合抬头凝视着她。
    这女人完全不会撒谎也懒得撒谎,他心里知道的。
    他低下头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    芷溟刚刚盯着这树干看了好一会儿,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。
    她可以用念力一点点推动自己的双脚,抱着树逐渐向上。
    “躲开点!”
    有树枝噼啪断裂的声响传来,宁合抬起头向上看,瞧见她不知怎的已经爬到了树的分叉点,掰了好多个细枝艰难地圈在臂弯里,高大的一束。
    这棵水杉十分壮观,树干要三人合抱才能圈住。
    宁合还是乖乖地走远了,他看着她把那些枝丫丢下来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,心里忽然一紧,急忙红着脸大声喊道。
    “你快下来,这些已经足够了!”
    芷溟倒不是那么快想下去,她慢慢地爬到了最高处,尽情俯瞰着四周。
    这深黄大树的气味十分好闻,清冷的香气让她莫名想起神殿里那些族人闲暇时候做的水晶雕像。
    她搜寻到不远处东南向有一方深潭,像一片边缘长满青苔的椭圆黑贝。自己之后应该可以在那处捕食,不需要再吃这个人族的食物了。
    她心满意足地想着,伸手往前想要够住分杈的时候,忽然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滑的东西,整个人天旋地转,陡然悬空。
    一棵圆顶白色的粗茎叶子从眼前飞速略过。
    本能的惊呼还没出口,接着她便听见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叫,震得整座山的鸟扑棱棱飞了大半,只是没过多久这声音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又迅速弱了下去。
    芷溟发现她稳稳地倒挂在了空中,她操控着自己一点点调转过来。
    她惊喜地发现在空中她有了心随意动的能力,飞来飞去控制得十分自如,不再是刚刚那般艰难向上的姿态。
    “……?”
    她徐徐落地,像个没事人一样抖了抖头发上身上沾着的碎叶和木头渣子,那些东西让她痒得不行,只想泡在水里。
    不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学会的飞行术法,等回了神殿一定要跟师傅和母亲讲这件事。
    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。
    还没理完,忽然一个影子冲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,如水草般紧紧地缠绕住她,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,并且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。
    他小声地呜咽着,弄得她摸不着头脑。
    “你抱我干什么?”
    “你吓死我了……”宁合的声音又粗又闷,像是鼻子被完全堵住了。
    “我问你抱我干什么?”芷溟不耐烦地把他掰开,瞧见他整张脸都红红的,布满了泪痕。
    这人族居然在哭,她有些讶异地眨眨眼。
    其实连她母亲也很少以人身抱她,族员如果要表达亲密之意,会缠绕在一起。
    “我把你当朋友才担心你的安危。”宁合将头压得更低了,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。
    芷溟莫名觉得有几分荒谬,这人族想跟她做朋友。
    可是为什么呢?
    那些柴很快塞满了两个大竹筐,不留一点缝隙。宁合背起其中一个,脸色猛然涨红,整个人摇摇欲坠,差点跌一跤。
    可是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给他取的柴,他不敢也不想告诉她——他背得很吃力。
    “太远了,咱们一起飞下去。”芷溟觉得背上好重,如果真的要这么走回去那还不累死?
    她直接握住了宁合的两只手,看着他还盛着些清澈泪水的呆呆双眸,冉冉腾空而起。
    宁合发现自己双脚居然离了地,短促地尖叫一声,也拼尽全力攥紧她的双手。
    女人的手纤细修长,温凉柔软,给予他奇异的安全感。
    在这极速穿梭中,秋天独有的萧瑟配着冷风呼呼刮过耳边,他的心从怦怦乱跳变得畅快无比,淋漓尽致地享受着久违的行动自由。
    好快活啊!
    宁合咧开嘴笑得如花灿烂,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。
    他是孩童的时候也健步如飞,十分调皮,只是九岁那年脚不小心卡在岩石缝里,他没有呼救,就想着自己能拔出来,结果用尽了力气只痛得他嚎啕大哭。
    母亲父亲后来将他带去了码头的百年医馆杏子堂,大夫说他的脚筋被扯坏了。
    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左不过要忍受伤脚承力传来的刺痛感。
    直到他瞧见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怪怪的,惋惜中带着几分嘲讽。
    他懂了,渐渐收敛了自己调皮的性子,变得安静乖巧,勤劳听话,只是害怕母父嫌弃他。
    母父倒是没说什么,依然对他极好,荤菜也是让他和姐姐两人用一样的分量。只是在他十三岁那年因为一次江上货运出了事故,两个人皆落入江中,尸骨无存。
    春水暴涨的时节,很少会有人选择花钱去捞尸体,结果大概是花再多的钱也找不回来。
    即使他和姐姐变卖了大部分家产,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够着。
    姐姐宁杳二十多已经考中了秀才,需要银子供她心无旁骛地继续念书,为此只能入赘了胡记钱庄的旁支明月洞胡家。
    后来,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    宁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女人的脸,渐渐视野模糊。
    时隔多年,他没想到还能体会一次这样做梦般的快乐。
    她们落脚的是后院那一块地方,院门下堆满了枯柴烧焦后的骨灰,芷溟有些拿不准把背上这筐柴放哪里。
    “直接堆灶台处吧。”宁合似乎能看出她的左右为难,他有些紧张地朝她羞涩一笑,小步小步地挪到了厨房,将柴堆在了角落空处。
    他蹲下身子,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凉薯里挑拣,找到一个最大的,用水冲干净后,从墙上取了一把小刀,开始仔细地刮皮,碰到凹陷处便小心地剜去。
    芷溟很快就把柴卸下了,她站在一旁低头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他手里的活计——他的手居然这么灵巧。
    很快,它变成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晶莹白色,宁合把凉薯放在木盆里沥了一遍水,从竹筒里拿了一根筷子插住,举着递给了她。
    芷溟突然觉得,和他做朋友也不错。
    她接过来直接开吃,这东西的滋味比梨要差一点,但还是甜滋滋的。
    她吃得正兴起,忽然余光瞥见宁合一直呆呆看着她。
    她顿了一会儿,冷声开口道。
    “你放心,我不会白吃你的东西,到时候弄点鱼给你。”
    “我,我……”宁合吞吞吐吐地,又红着脸低下了头。
    女人的嫣红双唇沾着晶莹,恰似带着露珠的熟透樱桃,看上去颇为妖冶,摄人心魄。
    他刚刚盯着看得出神,有些失态。
    相衬之下,他自己就是一枝灰扑扑的小草。
    芷溟很快吃完了,把那根木棍还给了他,穿过走道到那田螺壳前,正要钻进去的时候,金贝铃铛忽然响了。
    虽然声音十分轻微,却频繁刺痛她的手腕。
    她吃了一惊,迫不及待地用术法打开,那边却寂静无比,连水流声都消隐了般。
    “师傅?”她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。
    没有回应。
    其实自从在曜日堂那次进入田螺壳直到现在,她已经打开过这铃铛不下百次,从来没有听到过师傅或者母亲的只言片语。
   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她,第一次体会到了被这种情绪反复折磨的滋味。
    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那个金贝铃铛。
    突然它暗淡的外表好像被谁用力擦拭了一遍又一遍,顷刻间成了明亮晃眼的金色,刻着的弧形条纹也不再坑坑洼洼,变得完整流畅,亮洁如新。
    她困惑地眨眨眼,一颗心恍惚不已,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急需解答,她想要回江底。
    她闭上眼睛绞尽脑汁地想啊想,大约想出了个笨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