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怎么会越界呢?
    当下这一片刻,她感受到的惊恐远甚于将要回江底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的忐忑。
    “我,我好像有点冷。”宁合抛下这句话立即绕过来贴住了她,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,透出几分心虚,睫毛上还挂着些晶莹细碎的泪珠。
    芷溟没有再推开他,很无奈地轻声道:“可是我身上也是冷的。”
    她怎么会看不穿他拙劣的谎话?有些事情懒得深究只是因为总觉得——再过段时间一切便能回归原状。
    她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    “啊?有吗?”宁合闭上双眼,更加放肆地搂住了她的脖子。
    的确是凉的,比他的身子要凉得多,像是秋日里凄寒的水面。
    但是捂一会儿就热了。
    “芷溟,我,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来岸上……”
    宁合说得有些磕磕绊绊。
    他刚才见她出神,猜她必定是有着什么无法释怀的往事。
    可这问题算是她的私事,她没有必要告诉自己。
    “逃难。”芷溟双眸里含着幽深的光,罕见地低下了头,神色难辨。
    “那你还回去?”宁合有些震惊地睁圆了双眼。
    他绞尽脑汁地想也很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但必定是神仙斗法,掺和其中很容易就会丢了性命。
    “一定要回去。”芷溟微抬起头,看向宁合,瞧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,又蹙起眉头多补了一句。
    “所以我不能带你走。”
    纠结了这么多天,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走,怎么会料到世事如此无常——她出手伤人,再次和他牵扯不清。
    若不到万不得已,自己确实不应该带着他回江底去面对未知的危险。
    “不能……吗?”宁合仿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。
    “可是你都逃出来了,为什么还要回去呢?”
    他的心一下子乱得不行,他倒宁愿芷溟回去是过她从前的生活,偶尔回来看看他就好。
    也比面对那不可名状的恶人要好得多。
    “你会不会……死?”
    宁合此刻的情绪突然激昂起来,再开口的时候带了几分委屈与斥责的怒意。
    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!”
    他眼眶红红的,脸颊也涨红得宛如熟透的浆果。
    头顶还冒着些热气,配着凌乱毛茸茸的马尾,显出几分滑稽。
    芷溟颇有些讶异地望着他——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动怒。
    初见这人族的时候只觉得他怯懦弱小,连人族同胞的恶意都不敢反击回去。
    后面相处了一段时间,不知如何他愈发大胆起来,当然也只是对她大胆,他对他姐姐的态度,就如他之前那般害怕退缩。
    “假如母亲和师傅都遭遇……我没办法真的这么浑浑噩噩假装一切如常地活着。”
    芷溟心头难忍针扎般的刺痛,她的隐忧,她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,都是悬在她心上的石头。
    但她很快又深吸一口气反驳道。
    “倒也不一定会是最差的结局……”
    “可,可是她们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。”宁合的泪珠慢慢滚落到腮边,说话的声音哑了几分。
    他定定地看着眼前女人的侧脸,在橘红色的烛火微光照射之下,反射着难以言喻的坚定神情。
    心里的苦涩逐渐蔓延开,绕得他喘不过气——她没想过他,在她心里,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。
    假使她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面,他也希望她平安。
    芷溟去掰他的手,却发觉他这回比从前扣得都更紧,头也倔强地扭向一边,躲着不敢看她。
    她轻笑一声,淡淡道。
    “你这样真的很像神殿周围的绿毛蚌。”
    “?”
    宁合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得有些脑袋发懵,伸手揉了揉肿胀发酸的眼睛,忽然一下子就泄了气。
    这两天他的心绪大起大落,没有哪一刻是真正放松下来的。
    “绿毛蚌,外壳比石头还硬,总是等你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咬住你的脚,然后你就只能答应带她们去石头阵。”
    明明从没有去过江底,宁合的眼前却展开某个奇异的场面——一只拖满黑色长须的大蚌,也能闷声口吐人言。
    他倏地有几分想笑,可那点挠痒痒才出现的笑意就卡在嗓子眼下,冒不出来。
    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很苦涩,因着不甘而搂住芷溟脖颈的双臂也无力地垂下。
    等到油灯燃尽,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可怖,眼前女人的神情依旧没变,很安静地看着他,又像是穿透过他,看他身后那排半新不旧的砖墙和那扇大门。
    “若无事发生,到时候我带我母亲来治好你的脚。”
    芷溟说得轻描淡写。
    “啊?河神大人要来?”宁合慌乱不已,这间瓦房来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母亲的朋友——一个县丞。
    但因为时隔太久,他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。
    “我母亲会些医术。”芷溟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将他不听话的手给打开了,宁合的神情恍惚了一下,紧接着怯怯转过身去,小声问她。
    “是不是在骗我啊……”
    宁合委屈得直想哭,他相信这女妖精没骗他,可是若她说的是真的,她能不能回来,会不会死都是未知数。
    他什么也做不了,就只能等待。
    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。
    “我打算,把这个留下来。”芷溟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卧房,指向床边的那个紫色大田螺。
    它在只有片刻微光的黑夜之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静蓝光,像是某种活着的,能一呼一吸的生物。
    宁合举着油灯小心地跟在她后面,眼里渐渐升起了雾。
    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,就被芷溟牵住了手径直往田螺里走,迷迷糊糊钻进来,周遭恍然间被亮堂至极的乳白色壳壁包围住。
    眼前拐角处洒落许多泛黄的书册,看起来颇为陈旧。
    “啊,原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……”
    宁合没想到它原来是一栋小屋,他好奇地拉着她转了一圈,最后在尽头处停下。
    也是白色,但是不是刚刚的壳壁的白,像是鸡蛋的蛋白色,混沌,泛着青。
    “我师傅说过它认主,如果它真的有灵性,应该能在你想要进去的时候接纳你。”
    芷溟有些狐疑地扫视了一圈,她其实研究了许久这个东西,但是怎么施咒都不起效。
    连业火都伤不了它一丝一毫。
    “我进来?我为什么要进来呀……”宁合被她这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    “你这么孱弱,如果真的被什么衙门里的人带走那还能活下来吗?”
    她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,一个浅浅的红印就这么突兀地盖了上去,像是午睡之后醒来脸上被哪块凸起印出的印子。
    宁合生受了这一下却没有叫出声来,眼泪汪汪地看着她,心里又酸又甜。
    她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好?
    他开口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闷。
    “我才不要当缩头乌龟……”
    “什么?”芷溟没听过这四个字,细细琢磨才意识到是人族的俚语。
    宁合瞧见她一瞬间变了脸色,还以为她是生了他的气,急忙解释道:“我不是在说你。”
    芷溟轻哼一声,神情还是淡淡的冷冷的。
    假使这“缩头乌龟”四个字是真的在讽刺她,那也说得没错。
    “如果它真的能够保护你,你应该带它走。”宁合认真地望着她,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泪痕。
    他很快又低下了头,嗫喏道:“留给我倒很不值当……”
    “我驱动不了它。”芷溟无奈地摊手,心底漫上一层万分无力的冰冷感觉。
    她原打算若师傅用金贝通知她一切如常,她就把这玩意儿系在背上背回去。
    现在是不行了,它只会碍手碍脚。
    如果那个什么寂念强大到能够对母亲和师傅……那一个小小的田螺又能阻挡了她什么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