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,不要……”
    宁合如梦惊醒般望向她,不知怎地变得有些咄咄逼人。
    “你说你会回来找我,你怎么保证你能够回来?”
    “其实,当缩头乌龟也没什么,只要活着就好……”
    宁合感觉这周围重重的白光冷静得可怕,弄得他也心神不宁。
    就好像他此刻不在浮塔村,而是在另一个世界,另一个冰冷陌生的,死气沉沉的世界。
    芷溟一时间竟然无法直视他的双眸,她的诺言能不能应验,自己根本决定不了。
    她默然地拉着宁合的手走出去。
    整个世界黑洞洞的,陈设的东西都很简单,也很干净。
    她上陆地见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这间卧房,目之所及俱是被火炙烤过的泥土的颜色。
    “我也没问过你,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,你的母父呢?”芷溟很小心也很突然地放开了他的手。
    她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能缓和这凝重的氛围。
    “她们都走了。”宁合缓缓闭上双眸,长长地叹息了一声。
    “应该也在江底……”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忽然一扭头吞吞吐吐道。
    “你要是三……一个月内不回来找我,我就跳下鸳鸯江去找你,到时候变成水鬼了,正好,这样我,我再找你的时候看你还怎么……”
    摆脱二字还未出口,话语就被芷溟粗鲁的动作打断了,她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,之前拂泪那一次她就觉得软软的,很好掐的样子。
    棉花怎么会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,宁合的脸蛋才是。
    宁合被她掐得有些发懵,楞楞地看着她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笑意的眉眼,和郑重的神情。
    “我会回来的,这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许诺。”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我都会遵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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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8章 第 18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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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相顾无言地静默了小半个时辰,芷溟转身往门外走,宁合倔强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。
    他以为她会慢一点和他分别,却没想到她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    空中扬起一阵薄荷脑的水生气味,是她身上的气味。
    他愣了一会儿,不顾一切地咬牙往码头的方向赶去。
    出村的路尽管熟悉,却仍旧崎岖,那些碎石和杂草,仿佛有灵性一般,时不时硌一下他的脚掌,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歪斜。
    等到了潞州码头,天幕渐渐连接成了一片青白的鱼肚,江面起了薄雾。
    那些彻夜未歇的巨大画舫缓缓往江边驶去,再没有丝竹之声,只有几声浑浊的含义不明的叫骂。
    宁合的额头上出了一些汗,被深冬清晨的冷风一吹,微微颤动打了个激灵。
    他看着开阔如旷野的鸳鸯江,眼眶逐渐红透,恰如幼时脚卡在石头缝里那般——哭到最后已经疲惫无奈的心境。
    撑乌蓬船的船娘也陆陆续续地起早开始招揽生意,宁合随意地挑了一艘让她往江心开,又多花了十几文让她停了半个时辰。
    宁合将手伸入水中拨弄,江水幽寒刺骨,浸入的时候宛如极刑。他觉得自己跟芷溟住的地方应该是不远的,即使再远她应该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就飞到他的面前。
    可他不会水,他不识水性。
    一道江面,已经将他与她永远分隔开。
    -
    入水的时候,芷溟感觉自己回到了家。
    她的身子逐渐变化成螭身,这般冷的天气,水里的鱼都失去了游动的兴趣,为数不多的豚族懒懒地在水草上趴着,也没想过要游去什么其他的地方。
    她只好咬住一只,逼迫它为她引路。
    虽然语言不通,但是江底的生物似乎都有个共识,月珠是水里的太阳,是唯一的中心,族群里资历最老的成员才可以在那一片占据一小块地方。
    当然,还是得事先向河神报备一下。
    到后面的路就十分熟悉了,她从善如流地松开了嘴里的江豚,看着它惊慌失措地离开。
    她停在远处,怔怔看着那座水晶城在巨大弧形透明包裹里,不知被什么弄塌了一半,里面一个族员都没有,许是逃难去了浅草潭。
    曜日堂所在的方位,碎裂化为砂石的水晶尘堆得高高的,月珠的光洒落下来,在上面折射出万彩光芒。
    她忽地开始不安,还没回过神来,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穿梭到了林罗石门的面前。
    还是那扇石头门,看起来厚重,螭族却能一推就开,越往里走,抖落身上的水,缓慢渡过长长的甬道,一丝腐烂的气味终于了无生趣地擦过她的鼻尖。
    她不敢细闻——这种气味,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    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成了放在火上烤的蚌,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,都是死线。
    芷溟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,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走向前,去寻找腐烂气味的源头,一路寻至通道与内殿交界处,一堆爬满了虫子的尸骨冷漠生硬地闯入她的视线。
    是那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路的道袍,十年如一日的白色一半染成焦褐。尸骨的右手还戴着一枚金贝,那些血与肉的腐烂脏污懂人事般绕过了它,余它干干净净仿佛初次锻造。
    芷溟并未上前,只是红了眼眶静静地看着。
    千百次的担忧,千百次的自我苛责,到了今日才有个结果,即使师傅不是因为自己而死,自己却也在她的庇护下苟活至今。
    芷溟觉得嗓子又疼又干,她想要跳入水里,也想要继续往前找,但她害怕她会见到她最怕见到的东西。
    她怕见到之后,崩溃大哭的自己会将性命双手奉上送给寂念。
    芷溟倚在门口机械地向里望了望。
    月珠的位置好像低了些,上面还出现了几丝意味不明的裂缝,内殿里的隔间依旧干净整齐,她瞧见属于自己的那一间,单柱磨花水晶桌上还摆着原来用来乘鱼的椭圆形白贝盘。
    “云衫?”她咽下干涩的喉咙,轻轻呼喊了一句。
    第二句,第三句,也无人应答。
    芷溟刚要转身离开,去往浅草潭的时候,身旁忽然擦过一个黑影,快得她来不及眨眼,只能转而直视着那双眼睛。
    那双眼睛的瞳仁比最暗的夜色还要黑,黑得根本找不到一丝光,枯黄色的边缘深深地凹陷下去,又瞪得大大的,仿佛能够随时凸出来,滚落在地。
    她往后一闪,转手甩出一团火,火球正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,本来要伸向她的手猛地缩了回去。
    芷溟从没见过这么破破烂烂的族员——不仅身上皮肤是破的,连幻化出的头发形态也很是糟糕,像是一堆趴在石头上交叠觅食的蠕虫。
    来不及细想,她转身就往幽冥洞飞,曜日堂已经被掩埋,唯一能够支撑她与她打斗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处。
    无数的水晶碎片如星雨般从空中抖落,那些看起来无比轻柔的碎片迅疾地冲向了她的身体,固执地要在上面留下血痕。
    不仅仅是想着留下血痕,它们更像是有生命的灵物,从皮肤,从血肉里尖锐穿过,在空中抛出一条条极细的刺目的,纵横交织的红线。
    芷溟飞行了没多远便一头栽倒,她痛得咬死牙关,尝试着挣扎了几下,挪动一分便紧接着千重的剧痛袭来,连眼角也缓缓渗出了血泪,身下愈发地温暖和潮湿闷热。
    或许是因为已经痛得万劫不复,反而觉得整个身子如坠云雾般虚幻酣畅。
    如潮水般的冷汗逐渐糊得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。
    恍惚中,那个黑影渐渐逼近,轻巧地蹲下,并没有再给她致命一击,而是半无奈半感慨冷声道。
    “总有一天,你们会明白,我是对的。”
    -
    和想象中的不同,荼沼不是一片漆黑完全暗无天日的地方,进入之后是一个倒转世界,脚踩的水面变成了坚实的陆地,水面反而变成了蓝天,只是天空上飞的不是陆地上的鸟,而是那些泛着蓝光的鲚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