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处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,噼里啪啦,热热烈烈地庆祝着新年。
    又是一年。
    他要去给母父牌位上香,便绕过她往厅堂的另一边走,这间瓦房被中间的厅堂分成两部分,一边是母父和姐姐的卧房,这边是他的。
    那半边屋子都锁起来了,他不怎么进去。
    在他还没有瘸腿的时候,村里那些小郎君总是非常羡慕他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卧房,他们有的只能睡柴房,有的则是一大家子人睡一间房。
    他那时也心里得意,但还是要装乖,跟他们抱怨这房子的格局怎么这样,像是硬把一家人分开了似的。
    他们就笑他,说他本来就是要外嫁出去的人。
    他听了真的很生气,跑去跟爹说永远也不嫁人,要在此处住一辈子。
    他爹平日里有些泼辣蛮横,这次听了他的话并没有骂他,反而开始认真思考,最后哄他,给他招赘就可以了。
    一眨眼,十二年已过。
    眼前的紫红香柱飘出丝丝袅袅的轻烟,熟悉的,熏人欲睡的味道。
    他想着贡品这回事,快步往回跑,想做一碗肉羹去供奉牌位。
    眼前猝不及防出现一个巨大的蛇形黑影,站着停在那里,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真切,它的头似乎被屋顶压迫得有些难受,只能一直弯着。
    四目相对间,也许是因为已经被吓过了太多次,宁合居然没有叫出声来,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,颤抖着开口道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
    “不知道,莫名其妙地,法力全失了,还变回了螭形……”
    这房间真是太小,芷溟为了让自己别那么逼仄难受,只好蜷缩起一部分身子,半坐着。
    他扭头躲开她的身躯跑着进了厨房,那模样惊吓过度般,像极了最初她见他那一刻。
    心忽然变得凉嗖嗖的。
    说句实话,她从来也没想过和这个人族成亲,若不是他姐姐问,她绝对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要去问母亲有无此种情景的可能。
    可现在看来,他明明就非常在乎她其实不是人这回事。
    她听着他开始烧柴,切菜,斟水开始煮东西,砰砰地像是在奏曲子,过了片刻才停,小心地端着一碗白花花的东西出来,大约是食物,香气淳朴而浓郁,还没等她开口问他一句,就见他小跑着离开了卧房,像是唯恐避之不及。
    “……?”
    芷溟觉得荒谬,气了一阵子平静下来,又觉得理所应当。
    她有些无助地看向窗外,夜幕浓烈深沉,黑得彻彻底底。
    脑中蓦地回想起那只山峦形状的黑釉笔架。
    对了,她是法力全失,可她仍然可以进田螺查看一切。
    壳内的空间像是为她量过一般,她能站也能躺,行走坐卧皆自在得很。
    角落里那现今只有她螭身一根手指头大小的泛黄卷轴,上面绕着不甚显眼的极细透明丝线,只能用极细的骨刀挑着才能割开。
    她想打开,又怕弄坏。
    犹豫迟疑的时候,她瞥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,正靠她越来越近。
    他不是第一次踏入这地方,可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惴惴不安。
    “你说你法力全失,那我怎么……有什么办法,能帮你?”
    “出去。”
    芷溟下了又硬又冷的逐客令。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想打开这个?”宁合被她怼了一句也不恼,嘴角仍然挂着浅淡的笑意。
    她大约是心情不好吧。
    遭遇了一些连她自己也感到棘手的事。
    他走过去,想要拿起那个卷轴,的确她的身躯现在变得太大,要打开估计一不小心就撕碎了。
    “我帮你呀。”
    他刚想伸手,胸口猛地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挡了一下,力道不大,却钝钝的,不知怎地弄得他心也有点疼。
    “我让你出去。”
    宁合不敢置信地望着她,她此刻的模样虽然恐怖,可眼睛里传达出的冰冷神色比之还要骇人心寒百倍。
    他被吓出了眼泪,那眼泪随着突突的心跳如泉眼般往外汩汩流。
    “你干嘛……突然这么对我?”
    芷溟沉默地靠近他,那双迷蒙满是水雾的眼眸映射出那张与他的模样截然不同的脸,还有深深的,真切的惊恐。
    她忍不住嗤笑一声,眼尾流露几分鄙夷。
    “既然你这么怕我,就别再说什么让我陪着你这样的话。”
    宁合哭得抽抽搭搭的,连嗓子也有点哑:“我不怕你……因为你是芷溟,所以我不怕。”
    “你法力全失又怎么样?大不了就一直留在这里,有我一口吃的在,总不会饿倒你……”
    “我看你真是怕极了才这么说。”
    “我不是!”
    “我早就不怕你了,你不是人又怎么样?我不在乎……”
    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激烈地剖白自己的真心,他努力咬着下唇,以防自己再说出更多的,会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尴尬的话。
    这样的话今夜已经说了太多了。
    他垂下头,红着眼讷讷道。
    “我来帮你好不好?”
    芷溟看着他许久,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,她满怀无奈地靠着坚硬的壳壁坐下,倏地伸手将那一摞泛黄的术法书推到了宁合面前,语气很是冷硬。
    “你说你要帮我……”
    “那你翻翻这些书,找找哪里有能够让我恢复的方法。”
    宁合恍然察觉出她对他莫名发怒的原因,她以为他怕她的真身,就像上次那样。
    她在乎他乞求过的那句,关于陪伴的诺言。
    原来她在乎。
    “芷溟,我说的话都是真的。”
    他没忍住多说了一句,在她的脸色即将转变为不耐烦之前,先紧挨着在她身边坐下,开始翻书。
    他虽识字不少,可上面那一连串的长文让人看了只余头晕目眩,而且好像怎么念也不顺,每一页都看得很慢。
    估计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看完了。
    宁合很快看得昏昏欲睡,眼皮像是沾上了糖浆,黏在一起分不开。
    壳壁的冷光在眼前弥散,好似深冬时候的白色天幕,他觉得自己仿佛又趴在了她背上似的,正在安稳地飞过山川。
    芷溟扭头看了一眼靠在她身上呼呼大睡的宁合,有些无语。
    早知道,该让他替她翻书,她自己来找。
    “你不冷吗?”
    她的声音极为轻微,像是在问宁合,却又怕真的惊扰了他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如同之前完全没有征兆那般,她瞧见自己的手和双腿缓慢变形,再次恢复成和壳壁相差无几的冷白色。
    宁合的脑袋顺着她逐渐缩小的身躯往下滑,随后沉沉地躺在了她的大腿上,腰腹之间。
    他的头发有些凌乱,没扎好的头发刺得她心烦,想着伸手拨开,手指却情不自禁地抚过他滚烫滑腻的脸颊。
    还有那几道若隐若现的泪痕。
    她抬眸望向壳的尽头,明明才只离开一天一夜,怎么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    -
    宁合是在床上醒来的。
    他习惯性地掀开身上的被褥,停顿了一会儿,虽然很疑惑自己为何会回到了床上,可放在心上,烧得他脑子嗡嗡的,还是昨晚那个让他脸红的梦。
    他晃晃脑袋,哭笑不得地捂住耳朵,希望自己别再去想,却滑稽徒劳得如同掩耳盗铃。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头疼?”
    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床边那声音来处,她又变回了高大冷艳的女人,只是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与往日不同,温暖而柔和。
    见她这副模样,又联想起那个似真非真的梦,不知怎地他整个人都有些渴,不由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唇瓣,好像肿了许多,还带着痛。
    “什么时候开春?”
    见他呆呆的垂着头也不答话,芷溟扭头瞥了一眼窗外。
    她在书里见过这个词,却不是很清楚陆地上的春是何模样。
    “十四立春——”宁合偷偷注视着她的神情变化,咬着下唇小声地补了一句。